奥威尔在《1984》警告人们将会受到外来压迫的奴役，而赫胥黎则认为，人们失去自由、成功和历史并不是 “老大哥” 之过。在他看来，人们会渐渐爱上压迫，崇拜那些使他们丧失思考能力的工业技术。
《娱乐至死》
一、未完成的故事与心理效应
想象一个场景：你的朋友正在给你讲一个故事，但还没讲完就匆匆离开。你会有什么感受？大多数人会感到焦虑和好奇，迫切想知道故事的结局。在不知道结局之前，你很难专注于其他事情。这种对未完成事情的执着，正是心理学中的蔡格尼克效应。
蔡格尼克效应由立陶宛心理学家布鲁玛·蔡格尼克（Bluma Zeigarnik）发现。她通过实验发现，人们在被打断的任务上表现出更强的记忆力和更高的完成欲望。这一效应不仅在心理学领域具有重要意义，也在现代社会的注意力经济中得到了广泛应用。
二、蔡格尼克效应的早期实验
蔡格尼克的早期实验与记忆测试有关。她让学生们记忆一系列单词，但在任务进行到一半时打断他们，转而让他们完成另一项任务。结果发现，学生们对被打断的单词记忆更加深刻，并且表现出强烈的愿望，希望尽快完成这项任务。无论任务本身多么无聊，被打断的学生们都对未完成的任务念念不忘。
图源：百度百科
这一实验揭示了人类心理中的一个重要特点：我们天生对未完成的事情有一种强烈的执着感。这种心理机制在现代社会中，尤其是在数字平台上，被广泛利用。
三、奥威尔与赫胥黎的预言
在乔治·奥威尔的《一九八四》中，他描绘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恐怖世界：独裁者以追逐权力为最终目标，人性被强权彻底扼杀，自由被剥夺，思想受到严酷钳制，人民的生活陷入了极度贫困。奥威尔警告人们，外来压迫将奴役我们。
然而，奥尔德斯·赫胥黎（Aldous Huxley）在《美丽新世界》中提出了另一种恐惧。他认为，人们失去自由、成功和历史并不是因为“老大哥”的压迫，而是因为人们会逐渐爱上压迫，崇拜那些使他们丧失思考能力的工业技术。
- 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，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，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；
- 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，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；
- 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，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；
- 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、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。
赫胥黎的预言似乎更接近我们今天所面临的现实。我们并没有被强制剥夺信息，而是自愿沉浸在信息的海洋中，逐渐失去了深度思考的能力。
四、标题党与吸引注意力的艺术
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，利用蔡格尼克效应吸引注意力已经变得无所不用其极。标题党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。通过抛出疑问或制造悬念，标题党鼓励用户点击文章，保持关注。
例如：
- “马上回来，精彩继续！”
- “一个村民在树林发现惊天秘密……”
- “男生的秘密，女生勿入！”
- “门口不能放这个，不然可能引发很严重的问题！”
这些标题通过制造未完成的感觉，激发用户的好奇心，迫使他们点击以获取更多信息。美版 “今日头条” BuzzFeed 便是利用蔡格尼克效应的典型代表。BuzzFeed 的钓鱼式标题和悬念式内容使其每月内容观看量达到 90 亿次，访问量 2.5 亿次，估值约为 17 亿美元。
1. 未完成的感觉
诱饵广告的原理就是制造一种未完成的感觉，迫使我们点击文章以解决问题。然而，如今的在线平台，尤其是社交媒体，并不会提供明确的解决方案。相反，它们通过创造一种持续不断的需求，使用户反复操作，寻找难以捉摸的解决方案。
例如，当你不断刷新小红书或微博时，你很难停下来，因为这些平台没有提供任何明确的“终点目标”。你永远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，无法获得满足感。
2. 无限滚动的心理陷阱
欢迎来到蔡格尼克记忆炼狱 —— 一个不断让你上瘾的数字牢笼。在日常生活中，我们通常会把生活划分成令人满意的“节点”，以此获得满足感。比如，看书时我们会设定在离开咖啡馆之前读完一章；工作时我们会设定在午饭前写完一封邮件。
然而，在数字平台上，这种“节点”消失了。无论是在微博上不断滑动，还是刷新无穷无尽的动态信息，用户在心理上都没有完成的“节点”，没有里程碑，也没有终点。用户永远无法放心地认为 “我已经完成了”。
业界熟知的 “持续刷新” 滚动模式不仅限于社交媒体平台。2015年，美国《时代》周刊对网站进行改版，增添了持续滚动刷新界面，用户参与度几乎立即提高，网站跳出率（仅浏览一页后离开访问站点的用户百分比）下降了15%。体育新闻网（Bleacher Report）取消传统首页，替换为无限滚动刷新后，网站跳出率同样出现了下降。
数字媒体巨头 Mashable 在 2012 年重新设计了移动端和电脑端的访问网站，开始使用持续更新显示新闻。跳转到 Mashable.com ，然后不断向页面底部滑动。如果你对滚动刷新的设计感到熟悉，那么你可能是 Pinterest 的深度用户。Pinterest 通过随机性和蔡格尼克记忆效应的有效组合呈现图像，大小合适且间隔一定的正方形图像无穷无尽地呈现，为你带来无限观感乐趣。难怪 Pinterest 是历史上最快拥有 1000 万用户的网站，上市速度如此之快。目前其市值近 130 亿美元。
3. 数字老虎机 —— 下拉刷新
移动设备上的 “下拉刷新” 机制就像老虎机，其设计者洛伦·布里切尔曾谈到：“下拉刷新会让人上瘾。推特会让人上瘾。这些不是好东西。在我设计之初还不够成熟进行全面思考。现在也不够成熟，但起码强过当时，反思这个设计时我深感遗憾。”
在 Facebook 推出信息流将近十年之后，公众开始意识到技术平台变得过于强大。我们每天花费数小时在社交媒体上，不断下拉刷新，寻找新的信息，却永远无法满足。
4. 使用时长、参与度与戒瘾的可能
在现实生活中，我们看到超速的标志会被突然惊醒，因为我们公认超速是危险行为，并且会受到惩罚。然而，在社交媒体中，“超速”并不会带来什么坏处。而 “APP使用时长” 就是这样的，它只能让一小部分人停下来，而大多数人还是会呼啸而过。
成瘾不仅仅是指对物理产品的依赖，在数字化方面指的是“参与度”，也就是注意力的集中应用。赌博对年龄有所限制，因为我们知道赌博会导致失控行为。然而，社交媒体却没有什么限制，甚至也没有像音乐或电影提示需要家长陪同。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使用社交媒体平台，注意力的价格只会日益抬高，平台也会变得更加善于劫持我们的注意力。
社交平台有动力降低用户的使用时长吗？很大程度上是没有的，因为用户的使用时长和他们的收入息息相关。降低产品的用户使用时长，等于降低自己的利润，这是不符合企业本质的。同样，当用户可以用注意力“支付”的时候，他们不会用金钱“支付”，至少现在用户不会为了不上瘾的 APP 付费。
正如哈里斯所说，“互联网系统比人类更强大，也只会越来越强大”。很难想象，明天人们醒来会对科技和在线平台不为所动。同样，大型科技公司也不会愿意降低平台的吸引力，放弃数十亿美元的广告收入。
五、社会心理学视角：未完成任务的执着与心理需求
1. 蔡格尼克效应的心理机制
蔡格尼克效应源于人类对 “完成感” 的心理需求。社会心理学家布鲁玛·蔡格尼克通过实验发现，未完成的任务会在记忆中占据更显著的位置，并激发更强的完成欲望。这种心理机制可能与以下因素有关：
- 认知闭合需求：人类天生倾向于追求闭合感，即希望事情有一个明确的结局。未完成的任务会引发认知失调，促使我们采取行动以恢复心理平衡。
- 目标导向行为：根据目标设定理论，未完成的任务会激活我们的目标追求机制，使我们更专注于完成任务，以获得成就感。
2. 社会认同与从众心理
在数字平台上，蔡格尼克效应被放大，部分原因在于社会认同（Social Proof）和从众心理（Conformity）。当我们看到他人对某个未完成的任务或悬念内容表现出兴趣时，我们也会不自觉地被吸引。例如：社交媒体上的 “热搜” 话题往往通过制造悬念吸引用户点击，或者视频平台在关键时刻插播广告，利用“未完待续”的效果留住用户。
这种社会认同效应进一步强化了蔡格尼克效应，使我们在群体行为中更容易陷入未完成任务的执着。
3. 自我效能感与挫败感
未完成的任务不仅会激发我们的完成欲望，还可能影响我们的自我效能感（Self-efficacy）。如果任务长期无法完成，用户可能会感到挫败，但平台通过设计 “无限滚动” 或 “下拉刷新” 机制，使用户始终处于 “接近完成” 的状态，从而维持用户的参与度。
六、行为经济学视角：注意力经济与用户行为操控
1. 稀缺性与损失厌恶
行为经济学中的稀缺性（Scarcity）和损失厌恶（Loss Aversion）原理与蔡格尼克效应密切相关。数字平台通过制造 “未完成感”，使用户感到如果不继续参与，就会错过重要信息或机会。例如：社交媒体上的 “限时动态” 或 “24小时消失的内容” 利用稀缺性激发用户的紧迫感，以及新闻标题中的 “惊天秘密” 或 “未解之谜” 利用损失厌恶，使用户害怕错过重要信息。
2. 即时奖励与多巴胺循环
蔡格尼克效应与多巴胺驱动的即时奖励机制密切相关。行为经济学研究表明，人类对即时奖励的偏好远高于延迟奖励。数字平台通过以下方式利用这一机制：
首先是下拉刷新机制，每次刷新都可能带来新内容，这种不确定性激发了多巴胺的释放，使用户不断重复操作。其次是无限滚动机制，用户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内容是什么，这种随机性创造了类似赌博的 “间歇性奖励” 机制。
3. 沉没成本效应
蔡格尼克效应还与沉没成本效应（Sunk Cost Fallacy）有关。当用户花费大量时间在某个平台上时，他们会因为已经投入的时间而难以放弃。平台通过设计 “未完成感”，使用户感到如果现在退出，之前的投入就会白费。例如，视频平台的“自动播放下一集”功能，让用户觉得“既然已经看了这么多，不如再看一集”，或者社交媒体上的 “未完待续” 内容，让用户觉得 “既然已经看到这里，不如继续看完”。
4. 选择过载与决策疲劳
行为经济学中的选择过载（Choice Overload）和决策疲劳（Decision Fatigue）现象也在数字平台中得到了体现。当用户面对大量未完成的任务或信息时，他们可能会感到不知所措，从而选择继续浏览以逃避决策。例如，新闻网站通过无限滚动展示大量未读文章，使用户陷入“信息过载”状态，类似的还有社交媒体通过算法推荐大量未完成的内容，使用户难以停止刷新。
六、蔡格尼克效应与注意力经济的结合
在当代注意力经济中，数字平台巧妙地运用蔡格尼克效应来吸引和留住用户。这种结合主要体现在平台的精心设计和用户行为的深层变化上。
数字平台采用了一系列精密的设计策略，包括通过制造悬念和未完成感，平台让用户难以离开。例如，抖音的 “猜你喜欢” 算法不断推送相关内容，让用户期待下一个可能更有趣的视频。新浪微博的热搜榜单则通过不断更新的话题清单，让用户感觉总有未读完的重要信息。无限滚动的设计消除了自然的停止点，而即时的社交反馈系统则强化了用户的参与感。
这些设计策略显著改变了用户的行为模式。用户发展出了持续检查更新的习惯，不断寻找新的信息刺激。致使在不知不觉中花费大量时间在平台上，难以自拔，还将其作为获取信息或满足好奇心的主要渠道。这种频繁的使用模式逐渐演变成一种心理依赖，用户即使在工作或休息时也会不自觉地查看手机。
这种结合对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。人们的阅读和思考方式变得更加碎片化，习惯于快速浏览未完成的内容，难以进行深度思考。工作效率受到影响，因为注意力经常被社交媒体打断，难以专注于单一任务。更严重的是，这种持续的未完成感和信息的积累导致了普遍的社会焦虑。人们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，无法真正放松和专注。
七、被设计的欲望
蔡格尼克效应揭示了人类心理中的一个重要特点：我们对未完成的事情有一种天然的执着。这种心理机制在现代社会中，尤其是在数字平台上，被广泛利用。我们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在社交媒体上，不断下拉刷新，寻找新的信息，却永远无法满足。
从社会心理学和行为经济学的角度来看，蔡格尼克效应揭示了人类对未完成任务的执着心理，而数字平台通过精心设计，将这一效应与注意力经济结合，成功吸引了用户的注意力并延长了使用时间。然而，这种设计也带来了负面影响，如信息过载、注意力分散和心理依赖。
我们需要意识到，蔡格尼克效应不仅是心理学现象，更是现代数字经济的核心策略之一。如何在享受数字便利的同时，避免陷入“数字牢笼”，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思考的问题。通过提高自我意识、设定明确的目标和时间限制，我们可以更好地掌控自己的注意力，避免被平台设计所操控。
正如赫胥黎在《美丽新世界》中所警告的那样，我们可能不会因为外部的压迫而失去自由，而是因为自愿沉浸于感官刺激和未完成的任务中，逐渐丧失了深度思考和自主选择的能力。
